向鹏飞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词,“电视?你看过电视?我还没看过电视。”林栋哲慷慨许诺,“我家有电视,我妈正在房间里洗澡,等她洗完澡开了门,你去我家看电视,图南哥和筱婷也经常去的。”向鹏飞很高兴,“好,我回去就可以和我的朋友们说我看过电视了。”庄图南问,“你的朋友们都知道你来苏州吗?”向鹏飞道,“他们知道,很舍不得我,我也不想来,可我妈非要我来,她让钱叔叔带我坐了三天的火车,到了苏州。”
因为带毕业班太过忙碌,庄超英有段时间没去父母家了,高考后的第一个周末,他带着两个孩子去了爷爷奶奶家。
庄超英带了一条爆炸性消息回家。
庄超英的妹妹庄桦林是贵州知青,因为她已经在当地结婚,并且在当地上了卫校,分配到医院工作,不符合知青回城的条件,无法回苏州,但根据政策,儿子向鹏飞可以落户回苏州。
知青子女回城的政策已经下来了,但暂时还没有名额,贵州的教育远比江苏落后,庄桦林怕向鹏飞以后回苏州跟不上,想把他暑假送到庄超英家小住,让庄超英看着做一下暑假作业,帮忙辅导一下功课。
庄家三兄妹,当年按政策只能留一个孩子在苏州,庄超英师专毕业后在外地工作,庄家爷爷奶奶留下了小儿子庄赶美,把女儿庄桦林送去了贵州插队落户。
再重男轻女,爷爷奶奶心里也愧疚,先斩后奏答应了,现在通知庄超英,“车票已经买好了,鹏飞下个星期就到了,图南成绩好,正好可以辅导一下弟弟。”
.
庄超英回家转述了此事,“爸妈说,我前段时间工作太忙,他们怕影响我工作,忘了和我商量,鹏飞下周就到了……”
黄玲似笑非笑,“忘了?这是你爸妈的老传统了,先应了再通知你,让你不得不接受。”
黄玲继续道,“当年我生完图南,你妈照顾我月子照顾了三天,第四天突然就不来了,过几天托人带话说出差,我后来才知道你妈自己抢着向单位表态要出差。我知道时,她已经去外地了,既成事实,我还能怎么办?”
黄玲又补一句,“对了,那三天你妈就一动不动坐床边,回去还说给儿媳妇做月子了,活儿不干,面子还是要的。”
庄超tຊ英脸上不好看,黄玲视若无睹,继续道,“我以前怎么也不理解,她这么欺负儿媳妇,就不怕老了遭报应。我现在明白了,她儿子孝顺,这没病没疼的,每个月还孝敬三分之一工资呢,将来怎么会不管她?”
黄玲不怒反笑,“至于儿媳妇嘛,儿子有本事,还怕压不住儿媳妇。”
黄玲的笑容让庄超英心中发憷。
.
庄家空前的低气压,庄图南尽可能在外面和同学们耗,宋莹经常把庄筱婷叫来,一起看电视。
.
周日,庄超英去父母家接向鹏飞,黄玲铁青着脸同行——夫妻俩狠狠吵了几架,最后达成了协议,黄玲同意向鹏飞来家过暑假,庄超英默许她和爷爷奶奶谈生活费的问题。
瓢泼大雨中,夫妻俩各打一把伞,隔了几尺远,一前一后上了楼。
爷爷奶奶住在老式宿舍楼,一条长长的走廊住着近二十户人家,鸡犬之声相闻,庄超英再三叮嘱黄玲,“有理不在声高,有话好好说,不要吵,不要吵起来让爸妈在同事邻居面前丢了面子……”
黄玲冷笑,“我和你爸妈吵过吗?”
庄超英被噎了一下,黄玲尊敬长辈,心中再不满也只是和他吵,确实没和公婆当面吵过,他悻悻然道,“我也就是叮嘱一下。”
黄玲不接话,铁青着脸上了楼梯。
楼道里,弟媳妇和另几位妇女正围着一个小男孩数落,“叫你别出去玩儿,这又是一身泥,给你吃给你住,还要给你洗衣服……”
“乡下人就是脏,踩的楼道里都是泥……”
“他头上有没有虱子?离远点离远点。”
……
一个小男孩低头站立,他大概是刚从外面跑回来,浑身湿透,鞋底都是泥巴。他听见庄超英和黄玲的脚步声,下意识扭头看了过来。
男孩的脸脏兮兮的,五官有几分像庄图南,神情倔强,但眼神中有掩饰不住的惶恐和胆怯。
面容的相似和眼神中的惶恐胆怯,猝不及防地击中了黄玲,她的心中油然生出了同情和怜悯。
.
炉子在楼道里,庄超英去楼道里烧饭。
黄玲温温柔柔地和公婆商量生活费的问题,“家里的定量完全不够吃,图南在发育,筱婷也不能饿着,我和超英的定量都不够贴补的,再来个半大小子肯定不够,必须从私人手里买,私人粮油贵,姥姥姥爷、小舅舅小舅妈不出力,至少要出钱吧?”
奶奶道,“都是一家人。”
近墨者黑,在前厂花宋莹的熏陶下,黄玲今非昔比,“上次妈人来了,粮本没跟来,图南为了省一口米,中午回家吃饭,我拿缝纫机换了自行车,现在家里可没缝纫机了。”
奶奶涨红了脸,扭头想找大儿子哭诉,发现庄超英不在屋里。
黄玲再接再厉挤兑公婆,“原来除了对大儿子,对小闺女也是光出嘴,不出钱,不出力。”
黄玲气势如虹,硬生生要来了三十元钱,向鹏飞两个月的生活费基本够了。
.
家里已经准备好了向鹏飞的住处,夏季天热,庄图南房里铺上竹板床,再加张毛巾被,就可以了。
一顿潦草的晚饭后,夫妻俩带着向鹏飞和三十元现金回家了。
向鹏飞一直待在庄图南房间里,庄图南和庄筱婷先后进屋,让他来东厢房一起吃西瓜,向鹏飞始终不肯,躲在纱门后偷偷向外张望,拘谨而不安。
纱门“哗”的一声被大力拉开,林栋哲的大嗓门和晚风一起热腾腾地涌进小房间,“图南哥,我听说你弟弟来了。”
.
暴雨后,又湿又闷,门窗都大敞着通风,黄玲躺在床上,轻轻摇着蒲扇,听着庄图南房间里四个孩子天南地北地闲聊。
林栋哲很好奇,“你们在乡下都玩些什么?”
向鹏飞很喜欢林栋哲这个新认识的朋友,他直觉林栋哲不会嘲笑他,很率直地回答,”掰包谷、抓蜻蜓、追火车……,好玩的东西多得很。”
林栋哲发出由衷的赞叹,“追火车?我只在电视上见过火车。”
向鹏飞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词,“电视?你看过电视?我还没看过电视。”
林栋哲慷慨许诺,“我家有电视,我妈正在房间里洗澡,等她洗完澡开了门,你去我家看电视,图南哥和筱婷也经常去的。”
向鹏飞很高兴,“好,我回去就可以和我的朋友们说我看过电视了。”
庄图南问,“你的朋友们都知道你来苏州吗?”
向鹏飞道,“他们知道,很舍不得我,我也不想来,可我妈非要我来,她让钱叔叔带我坐了三天的火车,到了苏州。”
庄筱婷好奇问,“钱叔叔?是你的叔叔吗?”
向鹏飞道,“不是的,是隔壁村的一个叔叔,他正好要回苏州,说是知青、知青……”
庄图南说了一个最近在报纸上出现频率很高的词,“知青返城。”
向鹏飞一拍大腿,“对对对,钱叔叔带了很多东西,衣服、棉被、书,火车上没有座位,我就坐在地板上,靠着棉被睡觉……,妈妈和钱叔叔都说苏州热闹、繁华,你们除了看电视,还玩什么?”
庄筱婷和林栋哲同时发声,庄筱婷细声细气地问,“那你觉得苏州好不好?”
林栋哲问道,“我爱打陀螺,你会不会?”
向鹏飞先回答林栋哲,“我打得很好。”
向鹏飞想了想才郑重回答庄筱婷,“苏州汽车多,自行车也多,我们山里不骑自行车的,苏州还有西瓜,我第一次吃到西瓜。”
林栋哲撇了撇嘴,“图南哥有自行车,他可以教你骑。庄筱婷有几本《十万个为什么》,不过你要洗手,不洗手她不借你看。”
“吱呀”一声,西厢房的门打开了,宋莹端着一盆水向厕所走去,林栋哲道,“我妈洗好了,走,我们去看电视。”
孩子们一窝蜂跑去了林家。
庄超英默不作声,拿了把蒲扇,轻轻地对着妻子扇风。
黄玲轻叹,“宋莹刚还了钱,看看能不能搞张票,买台电风扇。”
黄玲无奈道,“你妹妹是为了保你弟弟才下乡的,说起来是亏欠了她的,吃饭倒也罢了,定量不够吃可以买私人摊上的米,可是家里住不下了,宋莹为什么打水进屋洗澡,她刚才兑好水要端进厕所,你进厕所了,厕所本来就不够用,现在又多一个人。“
一语惊醒梦中人,庄超英立即道,“咱俩也该趁孩子们不在家,在屋里随便擦擦。”
庄超英拦住坐起身的妻子,“你别动,我去厨房打水。”
庄超英三步两步进了厨房,看见林武峰正往塑料桶里倒热水。
林武峰看到庄超英,立即表态,“你家要用厕所不?不用的话我先冲个澡,我快得很,两分钟就好。”
.
林家,四个孩子聚精会神坐在电视机前。
他们进屋时,电视上是雷达表的广告,广告之后是南斯拉夫怀旧老电影《巧入敌后》,片头升起时,向鹏飞立即坐直了身体,并对身边的林栋哲小声嘀咕,“我在镇上露天电影院看过电影,不过没看过这一部。”
屏幕上的光线斑驳地映射在向鹏飞脸上,映出了他睁大的双眼和兴奋的神情。
庄图南看到表弟脸上的新奇兴奋,无来由地回想起他在联欢晚会上听到D大调波兰舞曲悠时震撼莫名的心情,这一刻,他突然对第一次见面的表弟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共鸣。
.
庄超英和黄玲草草擦完澡,庄图南回来了。
庄超英看见儿子进门,纳闷道,“图南你不看电视了?”
黄玲拍了拍床沿,示意儿子坐下。
庄图南在床沿坐下,迟疑开口,“姑姑还会回苏州吗?”
黄玲正在用毛巾擦头发,闻言抬头看了一眼儿子。
夫妻俩对视一眼,庄超英决定以对成人的方式对待成长中的儿子,坦诚道,“前几年贵州政府为了解决知青问题,允许大队推荐的进步知青报考六大中专,就读当地的师范、卫校、农校、林校、财校等六个中专,读一两年就可以毕业,毕业后由当地政府安排工作。”
庄超英道,“读农校的去农配站,读财校的在公社当会计,读师范的分配到当地小学……,都是国家正式工。姑姑很争气,一边在农场干活,一边备考考上了卫校,现在她在镇医院工作,不符合回城的条件了。”
庄超英又补了一句,“你姑父也是知青,他没读中专,但是结婚了,也不符合回城的条件了。当地铁路局正在招养路工,特别指明了优待知青,姑父很有可能选上,也是国家正式工作,铁饭碗。”
黄玲放下毛巾,“姑姑和姑父都不能回城了,但表弟可以回来,现在暂时没有名额,轮到了,他的户口就能回苏州。”
庄图南抓住了重点,“鹏飞只能一个人回来?”
庄超英沉默了一下,不答而答,“姑姑怕鹏飞以后适应不了江苏的课程进度,让爸爸帮他辅tຊ导一下功课,图南你是哥哥,你要多帮助弟弟。”
.
第二天,大哥哥庄图南表示,他出钱,带表弟去供销社买点零食或小文具,向鹏飞愣了一会儿,突然想起来了,“妈妈给了我钱和粮票,叫我交给大舅妈。”
向鹏飞找出一条大裤衩,向黄玲借了剪刀,拆开缝死的内袋,拿出了两张大团结和一小摞粮票,双手递给黄玲。
向鹏飞结结巴巴地说,“大舅妈,妈妈说她只换到五十斤全国粮票,她实在换不到更多的了,以后……、以后换到了,再寄过来。”
向鹏飞又道,“爸爸还在砂锅寨大队,一天才挣二毛八分钱,妈妈说,她拿不出更多的钱了。”
黄玲看到向鹏飞手里的二十元钱和一堆皱巴巴的、面额不一的粮票,心中百味杂陈。
.
黄玲正好要去买洗衣皂和牙膏,就和三个孩子一起出了门。
小卖部玻璃柜台里摆满了琳琅满目的小商品,其中一个柜台是专门给孩子的零食和文具,棒棒糖、麦芽糖、动物饼干、铅笔,塑料尺……,庄图南对表弟很大方,再三表示他可以多挑几件小玩意。
向鹏飞趴在玻璃柜台上,满脸兴奋,眼睛闪闪发亮。
售货员看这个乡下小子只看不买,不耐烦起来,“别挡着其他顾客买东西,哎哎,你压着我算盘了。”
庄图南鼓励向鹏飞,“我带够钱了,你喜欢什么,咱们就买。”
庄筱婷亦步亦趋,“鹏飞哥哥,我也带钱了。”
向鹏飞拨浪鼓般摇头,“妈妈说,大人挣钱不容易,好东西看看就可以了,不用买。”
再三推攘后,向鹏飞只称了一小块麦芽糖。
售货员用小榔头把麦芽糖敲成碎片,用油纸包好。
表兄妹三人拿了纸包出门,坐在小卖部门口的花坛上分享碎糖。
阳光从树叶间隙照下来,斑驳地落在兄妹三人身上,黄玲远远看着,长叹一声,心中最后一丝怨气也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