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即使如此,她还是什么都不能说,在他们眼里,她必须是个美丽得体的大家闺秀,她不能暴露一丁点那隐秘的阴暗和不堪。而她始终没有躲过。就在和罗列一家吃完晚宴后,许瑶被送到单独的一个小院住下,就在那天晚上,那已经缠上她的心妖,气急败坏地吞掉了她的心脏。意识涣散的时候,她松了一口气,好歹她在罗列那里还是那样美丽,好歹现在终于可以彻底松口气了,也许她还可以见到自己的母亲,她终于得到解脱了……可她却没有死去,因着不知哪里送来的一点力量,她的思想,她的记忆,她的灵魂,被永远地困在了这具身体里,她永远地活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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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瑶也曾有过短暂快乐的童年。
那时母亲还在世,与父亲琴瑟和鸣,那些其他家女孩子不曾拥有的宠爱她通通都有,她可以像男孩一样去读书去骑马甚至扮男装去街上玩,她什么都可以做,父亲和母亲无论如何都会那样温柔地看着她。
她十岁那年,母亲因病去世,父亲在半年后娶了新夫人,这位新夫人刚来的时候对许瑶也很好,虽算不得疼爱,却也客客气气的。直到一年后,新夫人生了个儿子,从此这个家中再无许瑶的任何地位。人前她仍是尊贵的大家闺秀,人后却得不到一丁点来自父亲的注意,而继母因着对其母的嫉妒明里暗里开始锉磨她,她无从可说,只能在无数个夜里对着母亲留给她的小像述说思念。
而就在弟弟三岁生日的时候,那枚挂在她脖子上有母亲小像的吊坠,竟被弟弟看上,哭着喊着一定要抢过去,于是在父亲的默许和继母的允许下,那枚吊坠被粗暴地从她脖子上拽下到了弟弟的手中,而她不能哭,也不能闹,因为那样会惹得父亲不高兴,这个家中没人能叫父亲不高兴。
吊坠在弟弟手中把玩不过半个时辰便无聊起来,于是他无聊地将吊坠丢进了火中,并发出咯咯咯的快乐笑声,恶毒又可恶。
许瑶想要扑过去抢救母亲的小像,也想要扑过去掐住弟弟的脖子,而她在继母的注视下一动不动,她是那样懦弱的人。
也是从那天起,一切都不对劲了。
从前她总认为是自己不够乖巧,何况又是个女孩子,不能对父亲有任何助益,才叫他冷落下来,于是她愈发顺从,愈发隐忍,愈发将之前任意妄为的样子掩藏起来,好让自己在父亲面前显得完美,以为这样就能得到父亲的一点关注和爱意。而这件事叫她不解,父亲从前也是那样喜爱母亲,而母亲刚刚去世半年,他便移情别爱,她曾是父亲最宠爱的女儿,如今却过得只比家里的奴仆好一丁点,甚至继母的贴身侍女都可以任意地指使她,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家宴结束,她回到房间,坐在镜子前卸妆的时候,她忽然听到身后传出一声冷笑,她吃惊地回头,身后空无一人,她以为自己出现了错觉,于是重新打起精神,对着镜子卸下头上那些累赘的珠链,就在她低头去往首饰盒里放的时候,她的余光瞥到了镜子,那里的自己仍旧妆容精致,珠光宝气,一副大小姐的模样,笑靥如花。
惊恐之下,她尖叫一声往后跌坐在地上。
镜中的自己却又冷笑一声,问道:“你怕什么?我不也是你吗?你怎么会怕自己?”
“你是谁?鬼,你是鬼是不是?”
许瑶吓得花容失色,手脚并用地就想往屋外跑,却发现一如既往地被继母锁得结结实实——她向来不允许许瑶随意离开屋子,她绝望地边拍门边喊叫,而屋外只传来几声奴仆的呵斥:“小姐别叫了,夫人说了,你今天对小少爷无礼,要关你在这三天呢,你叫破喉咙老爷也不会听到的。”
许瑶哭着哀求:“求你让我出去,这里有怪物,我好害怕,让我出去好不好?”
而只有越来越远的脚步声,无人理睬。
镜中的许瑶发出骇人的笑声:“哈哈哈,你怎么能忍的?一个名家小姐,竟然被欺负成这个样子,你还像个大家闺秀吗?你连街上的可怜虫都不如!”
“你不要说话了!你到底是谁啊!我求你离开好不好?”许瑶捂着耳朵大声尖叫,试图阻止那送入耳中的声音。
“我说过了,我就是你。”镜中人颇为鄙夷地摇摇头,“别喊了,我怎么会有这样没用的身体。”
许瑶紧紧闭着眼睛抱住脑袋:“不要说了不要说了,我求求你!”
镜中的许瑶遗憾地“啧”一声:“好好想想你是谁?想想你究竟想怎么办?是这样窝囊地活下去,还是毫无顾忌地拼一把。”
说完这些,镜子恢复成了原本的样子,屋子再无任何异动。
许瑶跌跌撞撞地走到床边,拉上帘子,将自己抱紧缩在角落,哆嗦了一晚上,直到清晨的鸡鸣唤醒太阳,她终于松了一口气,而就在此时,门锁打开,递进来半碗冷饭和一碟青菜,然后门被重新扣上,没有人跟她说话,也没有人让她出去。
她远远地瞧着门口的瞬间动静,泪哗啦啦地往下掉,她甚至想不出昨天自己究竟犯了什么错,明明失去唯一寄托的人是她,为什么受罚的还是她?若是母亲还在,定不会叫她受到这样大的委屈。若是母亲还在,可是母亲已经不在了,那她为什么不去找母亲呢?只要她死掉,就可以见到母亲了,母亲一定会拥住她对她说许多许多贴心的话,只要她死掉,或许还可以得到父亲的一丝怜悯,只要死掉。
而当她站上凳子,绑上白绫的时候,又是一声清晰的冷笑,依旧来自镜中,那个美丽的她看着这个绝望的她讥讽道:“你连死都不怕,怎么还怕我呢?”
大约是即将赴死的缘故,许瑶忽然想说说话,无论是谁,哪怕是这个镜中不知何处的“自己”,于是她发问:“你是谁?”
那个“自己”说:“我是你的灵魂啊,我是你啊,你不要我了吗?”
“灵魂?”许瑶低头轻笑一下,“人的灵魂怎么会离开身体呢?你说你是我的灵魂,如果我就这样死去,那你又会何去何从呢?”
“那么你又是谁呢?”镜中的人问,“你是许家大小姐?你是听话的女儿?你是碍事的拖油瓶?还是说你只是许瑶这个名字?”
“这些有什么区别呢?这些不都是我吗?”许瑶苦笑一声,“果然我是发疯了吧,不然怎么会和你对话。”
“你当他们需要的样子太久了,你把我抛弃了。”镜中的“许瑶”哀怨地说,“你连死都不怕了,就不能想想自己究竟是谁吗?”
“我怎么想还重要吗?我想做什么样的人还重要吗?”许瑶心中一阵酸楚,捂着眼睛哭起来,已经太久了,没有人问过她想要什么,她想做什么,她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遵守父亲和继母的规矩和要求,做个体面大方的许家小姐,除此以外,谁会在乎她究竟是谁呢?
“对你来说很重要。”那个“她”说道,“好好想一想,你想要什么,想好了告诉我,我会帮助你,你真的愿意这样无声无息地死去吗?”
许瑶扭头去看窗外漏进的阳光,隔得不远的别院里还有弟弟开心的笑声,有父亲的称赞,也有继母的夸耀,他们都活得那样好,唯独她,凭什么呢?凭什么她要去死?
凭什么?
于是她下来,坐到梳妆台前,她和自己静静地对望,她们异口同声地说:“再也不要这样活下去。”
从那天起,她的脸上不再有从前那般哀伤和低顺的神情,继母当然对此生出疑惑和不满,但当她一贯为之的锉磨和暗枪打过来时,许瑶已经筑起厚厚的盾牌和盔甲,甚至她手中也有利剑——她的弟弟,她应当谢谢自己的继母,她从她那里学到了暗箭难防,而她没什么可失去的了,她的继母却有最大的软肋。
而女人们的斗争中,她愈发恨上自己的父亲,如果不是她,她如何会变成现在的样子,她也本该是无忧无虑的大小姐。
但无论如何,现在她有了同伴,即使也是她自己,但那个自己能叫她看清前面的路,从此不再栽倒在地。
许瑶当然清楚,那绝不仅仅是她的灵魂,那tຊ分明是从她心底长出来的妖物,而无论如何,她现在需要她,她需要自己成为魔鬼,她愈发尖锐起来,最后终于连父亲也怕起她来,尽管只要他们愿意,甚至可以像碾死蚂蚁一样碾死她,而他们怕了她,这都要拜那个“自己”所赐。
她需要这个魔鬼的影响力。
他们在她的威慑力下恭恭敬敬,至少再无人敢轻视于她,她现在是个真正的大小姐了。
一晃多年过去,在一次云城的宴会上,罗列遇到了许瑶,一眼就看上了她,隔几天便向许家提了亲。
那是罗家刚刚在新政府的征战中立下不少功劳,成为炙手可热的新贵之一,许老爷自是欣喜若狂,当场就答应了这门亲事。
许瑶当然可以拒绝,她有那种能力,而当她透过屏风去偷看来提亲的人时,那俊朗又坚毅的面庞当时就吸引了她,她本就是久在深闺的少女,没有哪个少女不期盼着能与心仪之人共度余生,而这个人也心仪了她,这对于已经极度厌恶这个畸形之家、畸形自己的她来说,未尝不是一种救赎,她开始如世上所有的怀春少女一样开始对未来充满期待,甚至于她开始原谅了她的父亲。
而这当然引起了另一个“她”的不满,她对这件事极力反对,甚至诅咒,她让她开始夜夜噩梦不得安眠,她甚至让她将自己的弟弟推进了井里,尽管弟弟最后大难不死,但从这刻起,许瑶开始明白自己养出了一个什么样的怪物,这个怪物已经开始试图要去操控她,要让她彻底成为自己的傀儡,她开始惊慌失措。
她不能叫她毁了她好不容易得到的幸福。
于是在罗家来邀请许瑶去未来夫家过中秋节的时候,她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家,而这个时候,她开始明白,为什么那个怪物对她嫁去罗家那样抵触,因为罗家根本就是抓妖世家。
但即使如此,她还是什么都不能说,在他们眼里,她必须是个美丽得体的大家闺秀,她不能暴露一丁点那隐秘的阴暗和不堪。
而她始终没有躲过。
就在和罗列一家吃完晚宴后,许瑶被送到单独的一个小院住下,就在那天晚上,那已经缠上她的心妖,气急败坏地吞掉了她的心脏。意识涣散的时候,她松了一口气,好歹她在罗列那里还是那样美丽,好歹现在终于可以彻底松口气了,也许她还可以见到自己的母亲,她终于得到解脱了……
可她却没有死去,因着不知哪里送来的一点力量,她的思想,她的记忆,她的灵魂,被永远地困在了这具身体里,她永远地活着了。
而最可怕的是,罗列亲眼见到了,她原本安放心脏的地方空洞洞的,而她好端端地站在那里,是个真正的怪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