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母一下子懵了,这算哪门子奇怪的要求?但面上总归还是得硬气:“好,我找找看,到时候有了合适的,你可不许再推脱。”程少颐不置可否,起身上楼了。听见他的关门声,刚才一直没说话的程父这才迟疑地转过头,困惑地看着自己的太太:“少颐说的……难道是熊猫?”转天晚上,方晴约了程少颐在他家的会所喝酒。因为堵车,他迟到了。沿着旋转楼梯拾级而上,程少颐推开尽头包房的门,方晴含笑朝他挥手:“嗨,好久不见。”
年月深深,当日他以为淡薄的情意,经年累积起来,竟是如此深厚。
三年后。
从首都机场到达口出来,童岸被落地窗的外金色阳光晃花了眼。都说北京气候一年不如一年,但秋天还是美的。
极目远眺,晴朗的天空一碧如洗,几朵流云轻描淡写地点缀其间,犹如水墨画中的晕染,她情不自禁深呼吸——这就是祖国了。
感觉到手机在震动,童岸拿出来看。
是个陌生号码,应该是唐婉帮她预约的司机。她清清嗓子:“您好,是司机师傅吗?”
“您好,我已经在停车场了,打双闪的丰田,车牌尾号X90。”
“好的,您稍等啊,我这就下去。”
自从决定回国,童岸把不能带走的一切都处理了,剩下的家当刚好塞满一只行李箱,很容易便拖走了。
上了车,她直奔唐婉的“诊所”。
事到如今,偌大的北京城里,她认识又想见的人,只有她了。
本来唐婉今天要来接她的,无奈有个病人要她陪着去潭拓寺吃斋,她只好留了地址给童岸,要她先去等着,回来再为她接风洗尘。
童岸未免诧异:“你不是开诊所吗?怎么还陪病人去吃斋?”
“傻妞,我的诊所和你想的那种不太像。欸,先不说这个了,有人来了……你到了我们再慢慢聊。”唐婉说着匆匆挂了电话。
握着手机,童岸不自觉弯起嘴角。哪怕过去了两年,唐婉还是那个唐婉,市侩得要命,天大的事都得排在赚钱之后。
但她却喜欢这样的唐婉,因为没有她,就不会有现在的自己。
时间一直在流逝没错,但唐婉始终在她的身边。
这种感觉真好。
车子开进四环,童岸的手机又响了。
这回是庄晋。
“到北京了吧?”
“已经在车上了。”
“接下来怎么安排的?”
“我想想啊……嗯,先见个老朋友,再去采购新家的日用品,等下周一,就到酒庄面试。”
“很有规划嘛。”那头的人轻笑道,“对了,重新呼吸着祖国的空气感觉如何?”
“很好。”
“没别的了?”
“没了。”
“没劲,”庄晋半真半假地抱怨,“还以为你会哭哭啼啼呢。”
“我干吗要哭哭啼啼?”童岸好笑。
“我刚认识你那会儿,你不就是哭哭啼啼的吗?”
“都多久的事了,就别总来埋汰我了。下个月你也要回国吧,到时把航班信息给我,我去接你。”
“行,回头联络。子昂还约了我喝酒,先挂了啊。”
“嗯,拜拜。”
挂断电话,童岸默默放下车窗透气。
窗外的风景从视野中急速掠过,目之所及,都是陌生的楼宇。童岸明白,这里除了是她未来生活与工作的地方,更是他的故乡。
程少颐,此刻正和她在同一片天空下呼吸。
程少颐……如果不是庄晋的这通电话,她几乎已经能够自我麻痹,说服自己相信已完全忘记了这个人的存在。
他现在应该过得不错吧?
至少,不会比那时的自己差。
童岸清楚地记得,两年前的那个雨夜,陆子昂把她平安带回了波尔多。
唐婉虽然一直没有露面,却私下帮她重新联系好了波尔多当地的医生。两天后,童岸一个人悄无声息地去医院完成了手术。
在市区的旅馆休息了三天,童岸回到酒庄,正式向陆子昂正式提出了辞呈。
“看来这次你是下定决心要走了吧?”陆子昂无奈。
童岸低头不语。
他起身走过去,怜爱地摸了摸她的头:“既然那么想家,就回去吧。日后要是再回法国,记得联系我。”
童岸怔忡地点了点头,又开始拼命摇头。
陆子昂盯着她憔悴却坚决的脸,没有说话。
答案早在彼此心中。
童岸大概不会再联系他了。
“什么时候的机票?我去送你吧。”他主动换了话题。
童岸连忙拒绝:“不用了,你那么忙,我可以自己去的。还有,这么久以来谢谢你了……陆庄主。”
看着她清亮的眸子,陆子昂微微叹了口气:“童岸,你能不能不要再这么傻?”
童岸抬起头,一双眼静静地望着他。
他勉强地笑了一下:“算了,就当傻人有傻福。不过你回国后,务必记得跟我报一声平安。别的就不用了,但这个,你得答应我。”
“好……我答应你。”童岸喃喃道。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简简单单的一个约定,她没想到,最后自己竟会食了言。
时值南方的冬天,风每吹起一次,都裹着入骨的寒。
回家的飞机晚点了整整一个下午,从机场出来,童岸才发现故乡也在下雨。好不容易排到一辆出租车,她直奔心心念念的家。
然而人到了门口,抬起脚,却突然间没有了进门的勇气。
蒙蒙的细雨打湿了她的睫毛,她抬起头,惊讶地发现,年前挂起门前的红灯笼不知为何被摘了下来,檐下如今只悬着两盏清冷的白炽灯。
两只不知死活的飞蛾正拼命地扑着光,童岸隐约听见有乐曲声从院子里飘出来,仔细再听,是爸爸最喜欢的越剧《梁祝十八相送》。
她站在那里,一时间觉得恍惚。
要怎么向他们解释,自己就这么灰溜溜的回来了?当初他们就反对自己自己去法国学酿酒,毕业时听说她要留下,虽没有多加阻碍,却始终有些不满。现在她突然回来,总得有个令人信服的说法。
她向来不是个擅长撒谎的人,难免心中生怯。
正踟蹰着,院子里走出了几个人,看见她,震惊地回头喊:“天呐!快看,是你家囡囡回来了!”
院内的童母听见了,急忙跑出来查看。
确定真是童岸没错,她“啪”一下便是一巴掌甩在她脸上:“你还知道要回家?!”
童岸被打得懵了,捂住脸:“妈……怎么了?”
童母死咬着嘴唇,一双红肿的眼死死瞪着她,浑身抖得厉害。
童岸这才发现,她身上穿着的是丧服!
她吓得立刻清醒了过来:“妈!怎么回事?你怎么穿着丧服?难道家里有谁……去世了?”
童母听罢,从鼻腔中挤出了一声凄厉的冷笑:“一个星期啊!童岸!整整一个星期,我们无论如何都联系不上你!你现在竟然还有脸问我怎么回事?去世是你爸啊!你唯一的爸爸啊!他脑溢血送医的时候,你人在哪里?他这辈子最疼爱的人就是你,可你竟然因为那狗屁的酿酒梦非要留在法国,甚至连通电话都不接!既然这样,你现在又有什么资格站在我面前,站在你爸的面前!?”
“妈……你在胡说什么?过年的时候,爸不还好好的吗?”
“童岸,你听好了,从今天起,你没有资格再进我家的门!”
“妈,我不信!这不是真的!”
“童岸!你现在就给我走!我不想再看到你!”
母亲尖锐的声音如匕首剜在她心上,钻心的疼。童岸胃中忽然一阵翻滚,恶心与悲恸同时袭来,她猛地跪倒在地,捂住脸嚎啕大哭:“对不起,对不起……是女儿不孝……”
那场雨瓢泼了整整一夜,童岸也在街上走了整整一夜。
冰冷的雨水把她浑身都浇透了,而她却完全感觉不到寒冷。只觉得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像刚经历了一场可怕的噩梦。
梦中,妈妈依稀是对她说,爸爸死了;妈妈还说,这一周联系不到自己,爸爸是前天才咽下了最后一口气;而妈妈最后对她说的是,她讨厌自己,再也不想见到她了。
那失联一周里她究竟在做什么?好像是被困在巴黎市郊的那座别墅,被程少颐找来的不认识的男人收走了手机卡……一想到这里,她就恨不得死去的人是自己。
不过一夕,她曾拥有的一切都化作了泡影。
而她连再流泪的勇气都没有。
因为妈妈说,她不配。
小城的夜晚静谧,童岸如孤魂野鬼般,沿着街道一遍又一遍徒劳地走着。每走一遍,她就对自己说一遍:“没关系的,我现在只是在做梦罢了,等梦醒了,一切就好了……”
庄晋的车经过那条无人的街道时,信号灯已经停了。
黑暗中,一个灰色的身影突然自漆黑的巷中冲出来,直奔对面的马路。
被暖气吹得昏昏欲睡的庄晋陡然清醒过来,连声惊呼:“停车!停车!”
好在千钧一发之际,司机及时踩住了刹车。
车灯将那个灰色的身影照亮,庄晋定睛一看,居然是个年轻的女人。
雨雾疯狂地拍打着挡风玻璃,他们沉默地对视着。
庄晋发誓,他从没见过这么死气沉沉的女人,一双大大的眼睛分明盯着车内,眼中却没有一丝生气,简直……像个幽灵。
她一动不动地站在车前,浑身散发出的绝望气息令人不寒而栗。
惊恐过后,恢复理智的庄晋心中渐渐起了疑虑——难道她是受伤了?
示意司机开门,他快步走下车去。
“请问,你受伤了吗?”
没有回答。
“如果真的受伤了,就得尽快去医院做检查,先上车吧。”
依然没有回应。
湿漉漉的雨水终于淋得他失去了耐性:“你不说话的意思就是没事对吗?既然你没事,我还有别的事,先告辞了。”
这一次,童岸终于瑟缩地出了声:“实在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
庄晋不由一愣。
刚才隔着玻璃,他看不真切她的脸,现在离得近了,他忽然觉得这张脸有点儿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
他回忆了许久,这才想起陆子昂展示给自己的那张毕业照上他提到的那位心仪的女性,心中蓦地一震,顿了顿,试探着问:“……你是不是有个法文名字,叫Lucile?”
一霎间,童岸惊恐地抬起了头。
四目相接,答案呼之欲出。
庄晋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陆子昂酒庄的酿酒师为什么会在绍兴?还是现在这副狼狈的样子?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顾童岸的反抗,庄晋指示司机将她送去了附近的医院。
她应该是发烧了,从她抬起头看他的那刻,他便察觉到了她脸上异样的潮红。
起初童岸极不配合,但在医生的呵斥下,她还是被护士拽进了急诊部的观察室输液。
庄晋松了口气。
刚才有一瞬间,他甚至怀疑,她想轻生。一个人怎么会毫无征兆地冲向一辆正在行驶的车?除非……他不敢细想。
他即刻联系陆子昂。
不敢贸然提及童岸现在的情况,庄晋只好旁敲侧击地询问,在确定童岸的确辞职了之后,庄晋说:“陆,也许你需要回国一趟。”
“怎么?”陆子昂心中隐隐有了不安的预感。
“我在绍兴无意中拾到了你的珍宝,但她现在的情况不太好,具体理由我也不清楚。不过我可以向你保证,在你赶来之前,我都会好好照看她。”
“童岸怎么了!?”
“差点被我的车撞到……不过你放心,人没事,就是被雨淋了高烧不退,正在医院输液。”
“我这就让人去订票!”
“那其他的,等我们见面再说。”
陆子昂赶到时,童岸已由观察变为了住院。
高烧引起的肺炎,不用由庄晋看着,她也暂时没办法去任何地方。
陆子昂推开门,童岸刚输完液,正望着窗外发呆。
“童岸。”
床上的人周身一震。
陆子昂走过去,掰过她如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肩膀:“回答我,明明说了要回家,为什么会把自己弄成这样?”
童岸别开脸,嘴唇一张一翕着,最终却一个字也没说。
陆子昂干脆在床沿坐下,不再急着逼问她了。
就那样坐了一阵,他才又开口:“童岸,养好身体后,跟我回法国吧。别误会,你的位置已经有新的酿酒师取代了,但我可以把你推荐给父亲的酒庄。”
病房内沉寂了很久。
“……好。”是童岸嘶哑的声音。
大概没想到她会立刻答应,陆子昂一时呆住了,许久,才幽幽道:“童岸,你还记得吧,我跟你说过,我父亲认为你是可造之才,假以时日,能做出更好的成绩。事实上,我也是这样想的。”
童岸无神的双眼呆怔地望着雪白的墙壁,像在想什么心事。
过了很久,她转过头,竟对他挤出了一个笑容。
尽管依然苍白,但至少她会笑了。
“谢谢你。”
人是什么时候学会绝望的?大概从渴望着一份不属于自己的爱开始。
这几天,当童岸孤身躺在这张病床上时,她不止一次去回想,一切错误究竟始于哪里。
答案最终都指向一个——
她爱上了程少颐,并开始渴望他的爱。
但如果放弃掉那种渴望的话……也许她就能获得新生。
从现在起,她决定要用自己的方式,为曾经错过的、做错的一切,好好赎罪。
庄晋离开绍兴前,曾来医院探望她,带来了一瓶法国杜福尔酒庄的镇庄名酒BLANC CUVEE NAPOLEON(拿破仑黑皮诺)。
这瓶酒有个传奇的故事,童岸在波尔多念书时,便听人讲过。
说的是在十八世纪末的法国小镇博纳,酒庄庄主的女儿和年轻的炮兵少尉相爱了,但少尉即将上战场,临走时,承诺会回来娶她。于是少女一直等待,耗尽青春,但少尉并没有回来。十多年后,曾经的少尉成为了名扬历史的拿破仑一世,他们再没有相守的可能。
故事若至此,也无非是一段寻常始乱终弃的故事,可这位姑娘最后却没有因此寻求负心汉的补偿,而是写了封信给拿破仑,请求以他的肖像,作为父亲酒庄的酒标。
用失去的君王之爱和数十年如一日的孤独换来家族的百年兴盛,到最后谁也难说,究竟是悲多一些,还是喜多一些。
这本是个没写入正史的故事,做不得准,但今天庄晋特意送这瓶酒给她,童岸知道,他别有用意。
好在庄晋喜欢开门见山:“我相信你一定听过这瓶酒的故事,我初听这个故事时,也曾想,那位少女下决心写那封信时,一定非常痛苦吧,但她做了正确的决定,才没让自己承受过的痛苦变得毫无价值。我想说的,你一定知道。”
这是他“捡到”她以来,说话最多的一次。
童岸哽咽地吸了吸鼻子,郑重地朝他点头:“我会好好考虑的,不辜负你和陆庄主的心意。”
是啊,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痛苦值得沉湎。
世界上任何一种痛苦,都有它存在的价值。
正因为曾发生过的一切令她痛苦,她才更应该让这种痛苦变得有价值。
庄晋微微一愣,笑了:“祝福你,Lucile,希望在未来的某个秋天,我能喝到你酿出来的新酒。”
一个月后,童岸终于出院了。
离开绍兴回法国之前,她拜托陆子昂送她去了一趟墓园。
没有脸面回家,她只好偷偷四处托人打听,爸爸究竟葬在了哪里。
初冬的凤凰山青翠依然。
四季的概念在城市中逐年模糊,但关于爸爸的记忆,却永远那么清晰。
童岸伸手摸了摸簇新的石碑:“爸,我回来了。”
无人回应,只有萧瑟的风在墓园中盘旋。
童岸将脸贴紧冰冷的石碑:“爸爸,你是不是直到最后……都在责怪我呢?如果我说,女儿不是故意的,你会像以前我每一次犯错那样,原谅我吗?”
说到这儿,童岸狠狠抽了抽鼻子,生怕眼泪流出来:“算了,爸爸,我想过了,你还是不要原谅我好了……我这种不孝的女儿,不值得你的原谅。”
“可是,”她使劲揉了揉自己不受控制泛红的眼眶,“爸爸,请你一定要相信我,如果我知道,就算拼了命,也一定会赶回来见你的。”
“爸爸,童童真的真的很想你,特别想……”
童岸安静地抱着那尊墓碑跪了很久很久。
陆子昂在不远处望着她的背影,几次想要靠近,都忍了下来。
等到她起身,他才缓缓走过去:“走吧。”
“好。”
下山的一路,童岸与他并肩沉默地走着。
他们的距离那样近,事实上,只要他想,就能轻松搂住她的肩。
她会拒绝吗?未必。
他明白,这是她一生中最脆弱无助的时候,也是他能得到她的最好的机会了。
但他放弃了。
陆子昂还记得,许多年前,他第一次见她。二大的校园,风里还浮动着青草的鲜腥,她穿着一条多瑙河般的蓝色长裙,一路朝教室狂奔,飞扬的唇角难掩青春的笑意。
他被那个灿烂的笑容击中,从此将她长记于心。
对他而言,此时趁虚而入,无异于对他这份情意的亵渎,更是对她的贬低。
和得到她相比,他更想要她像曾经那样恣意地笑着,一直笑着。
永远永远不要流泪。
抵达唐婉的“诊所”,司机帮童岸把行李搬下了车。
面对眼前这个怎么看怎么像咖啡店的地方,童岸忍不住揉了揉眼睛,这真是诊所?
她忐忑地推开了玻璃门。
一个二十岁左右顶着一头栗色卷毛的男生热情地迎了上来,要替她拿行李:“童童姐,我等你好久了!”
童岸吓了一跳,几乎没有人这么叫过她:“要不你……还是叫我童岸吧?”
“不行,婉婉姐出门之前特地交代过了,要好好招待你,不能怠慢。”
婉婉姐……
童岸知道他是改不了口了,只好作罢,任由他把自己的箱子拖走。
想了想,又问:“对了,糖糖有说大概什么时候回来吗?”
小男生看了眼墙上的壁钟,认真答道:“应该在路上了吧,晚点儿得堵车了,她最讨厌堵车,肯定会在高峰期之前赶回来。”
童岸莞尔:“我知道了,谢谢你。”
“别客气,”小男生说着把刚沏好的茶和点心放在她跟前,“童童姐,你慢慢休息,要是无聊,这里还有ipad可以看电视剧。”
真是周到……
“不用了。”童岸显然还没习惯这个称呼,局促地摆摆手。
好在小男生虽热情,却有眼力见儿,见她一脸不自在,赶紧懂事地回电脑前打游戏了。
童岸默默地环视四周,这里除了松软的沙发,卖相可人的下午茶,像韩剧男主角一样的小帅哥,哪里有一点点诊所的样子?她甚至连半罐子药都没见着。
正纳闷着,门突然被人推开了。
唐婉一眼看到了她,眉眼舒展:“嘿,我的傻妞总算回来了!”
童岸起身奔过去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糖糖!”
“哼……”唐婉嫌弃地推了她一把,却没有真的把她推开,另一只手反倒是把她搂得紧了些,“怎么肯来北京了?去年我让你来陪我过年,你都不答应。”
“生气了?别气别气,我这不是觉得钱多嘛!”
“切,你又不是我,那么喜欢钱!”
“谁说的,现在我可喜欢钱了!”
唐婉被她逗笑了,揉了揉她新剪的锁骨发:“怎么一段时间不见,你也这么市侩了?”
童岸讨好地挽住她的胳膊:“人总要有长进的嘛!”
“别谦虚了,我的傻妞岂止是长进了,简直是厉害得不得了,听陆子昂说,你可是拿了金奖啊。”
“呃,是多亏了陆庄主的功劳,我才能去他父亲的酒庄工作。”
“也得自己有本事吧?”唐婉轻拧了一把她的脸,渐渐正色,“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吗?任何时候都不许妄自菲薄。你现在得到的,都是你应该得到的。”
“糖糖……”
“好了好了,先不说这些了,怪肉麻恶心的,我带你去吃好吃的比较重要!”
”想吃什么?”
“北京烤鸭!”
“噗!”唐婉一脚油门踩下去,简直乐不可支,“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游客呢。”
“我就是游客啊。”童岸嘴边虽噙着笑容,语调却有些伤感,“在我心中,我的家乡只有绍兴一个。”
“你妈……还是不肯见你?”
“嗯。”
“别灰心,”唐婉腾出一只手来心疼地摸了摸她的脑袋,“也许再等等就不一样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我会好好等下去的。相信总有一天,妈妈会想见我的吧……哪怕要等很久也没关系,在那之前,我都会好好的,不让他们失望。”
唐婉听罢,不自觉地感叹:“也是,在等待这件事上,没人能比过你的耐性。”
意识到自己也许失言了,她赶紧偏头看了一眼童岸。
童岸的目光刚好与她撞上,片刻,忍不住笑了:“糖糖,我没有你想的那么脆弱好不好?你看我现在生龙活虎忙得要死的,哪里有空闲伤心?”
唐婉一怔,也跟着笑了:“是么?那我就放心了。”
车还没开到体育馆,路上已堵得一塌糊涂。唐婉暗骂了一声,心情未免烦躁。
童岸倒是安安分分地缩在椅子上,半晌,摸出手机,小声问她:“要不我们听会儿歌?”
唐婉没有开车听歌的习惯,但还是帮她连上了蓝牙。
音乐在密闭的空间流淌开,童岸突然转过脸看这唐婉:“糖糖,你和程少凡……还好吗?”
没想到童岸会主动提起程少凡,唐婉尴尬地愣住了,许久,才佯装漫不经心地答道:“他啊?早不联系了。”
事实上,童岸有多久没有见过程少颐,她便有多久没有见过程少凡了。
当时出了那么大的事,照程少凡的个性,当然不可能不找她算账,但唐婉却一口咬定,她对童岸逃跑的事一无所知。
彼此明明心知肚明,她却还在跟自己装傻。程少凡不禁气血上涌,一把将她按在墙上:“唐婉,我最后问你一遍,童岸去了哪里?”
“哦!”唐婉冷漠地抬起下巴,“那我也大发慈悲,最后回答你一遍——我不知道。”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落在唐婉脸上。
程少凡和唐婉都傻住了。
想来程少凡那天应该是喝了不少酒,否则不会跟她动手。
过去程少凡再生气,都没有跟她动过手。
他的呼吸沉重可闻,捏着她手腕的手青筋毕现:“唐婉!老子从来不打女人的,但你不一样!”
他说着,停顿了一下,一双锐利的眼如刀刃般扫过她的脸:“我曾以为……我们是亲人。”
“亲人?”唐婉感觉像听了个天大的笑话,“程少凡,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你不是亲口说过,你是我的主子么?况且,我也不需要亲人,尤其不要你这种睡过的亲人!”
大概她的话刺激到了他最敏感的神经,程少凡猛一下松开了禁锢她的手,一张脸阴沉如暴雨前的山峦。
唐婉似乎觉得还不够痛快,想继续说什么,程少帆已拂袖而去。
那之后,唐婉再没有见过他。
见不到也好,她自嘲地想,总比有这么个廉价的亲人强上百倍。
毕业后,唐婉没有继续读研。一是因为她失去了程少帆这个金主,二是因为外婆病了——这也是最后促使她下定决心回北京的原因。
除了程少凡那个假亲人,外婆是世上她唯一剩下的血亲。虽然她自小对外婆没什么印象,家里出事时她也从未露面过,但起码,一句“血亲”足够驱赶那份长久存在于她生命的孤独感。
这两年,唐婉目标明确,只赚有钱人的钱。
哪里还需要做什么手术,读书那几年,她未雨绸缪地把额外能考的资格证统统考到了手。没想到到头来最赚钱的,竟然是一张从没当回事的营养师资格证。
大概全世界的有钱人在赚够钱后,都爱琢磨怎么长生。钱越多越怕死是亘古不变的真理。凭借着对这种心理的把握,她开始做他们的私人营养顾问。她的客户多是四五十岁的中年人,子女常年忙碌,除了过年难得回一趟家。唐婉顺势包揽了他们子女的角色,嘘寒问暖不说,今天这种陪着去潭拓寺吃斋的事也不在话下……这样一年到头,她收到的红包也足够可观。
前面的车终于动了,唐婉的脸色有所好转。
想了想,她问童岸:“对了,傻妞,既然你不介意,那待会吃完饭,我带你去一家不错的会所品酒吧。”
“……程少颐家的?”
“聪明。”
童岸思忖片刻,微笑着点头:“那还真要去见识一下了。从前我们在一起,我可是连他的公司都没有去过一次。”
唐婉愣了一愣,没说话。
酒足饭饱出来,唐婉二话没说,一脚油门就把车开上了往程少颐家会所的路。
童岸明白,也许唐婉只是想试探她有没有在和自己逞强,但她是真想去看看的——那个人生活的痕迹。很多事情,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她没机会去做,现在虽然没有了意义,却不失为一种对过去的自己的慰藉。
车子最后在一栋类似私人别墅的豪华建筑前停了下来。
童岸放下车窗打量了眼前的建筑一眼,独栋的楼宇采用了法式设计,优雅气派的同时又不失低调……的确很像程少颐的品味。
她心情多少难以言喻。
唐婉熄了火,转头吩咐她:“先下车等我,我去停车。”
她有点儿纳闷:“不一起去吗?”
唐婉扬了扬手中震动着的手机,屏幕显示是个陌生号码:“我有预感要接个烦人的电话。”
“……好。”
下了车,童岸局促地左顾右盼,这里的一切对她来说终究很陌生。
她想了想,走到道旁的一棵树下,背对着会所的大门,摁亮了手机。
虽说公寓是提前找好的,但日用品却一直没来得及买,今晚她可以去唐婉的地方借住一晚,不过还是得赶紧买好东西……
童岸聚精会神地翻看着购物网站,突然,身后响起了一阵推门声。
程少颐自门内信步走了出来。
童岸背对着他,两人之间,只隔着几米的距离。
程少颐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朝这边扫了一眼,看见她的背影,和她手中手机微弱的光,理所当然地以为是哪个陌生人在等人。
而童岸亦只当是哪位会所的客人要离开,并没有抬头。
她专注盯着屏幕上的那只珐琅锅,纠结着到底要不要买一个……虽然不一定会坚持做饭,但偶尔煲个汤还是可以的吧?
点击下单,童岸又买了一大堆卷纸、清洁剂、百洁布之类的东西,才心满意足地关闭了软件。
唐婉还没有来,看样子是电话还没打完。她百无聊赖地继续划拉着屏幕,忽然听见一阵引擎声。
一辆黑色轿车自车库驶了出来,她下意识抬起脸。
黑色的车身自她身边疾驰而过,车窗严丝合缝,她看不清车主的脸。
擦身的数秒,童岸漫不经心地想,不仅是建筑风格,就连这里客人对车的品味,也和程少颐一模一样。
如果没记错,那款车,程少颐在巴黎时也开过。
夜色璀璨而寂静,她莫名征然。
唐婉的声音在身后冷不丁响起:“电话接完了,我们可以去喝酒了。”
她顿了顿,再回过头,脸上已恢复了淡淡的笑意:“我们走吧。”
回到家,程少颐才发现二老在厅内正襟危坐着,似乎已等候他多时。
又来了……程少颐眉头紧锁,径自上楼。
“等等!”程母急忙叫住他。
他停住脚步,回头,语气克制:“妈,我困了。”
“不会耽误你很久的,”程父轻咳了一声,“就看看,不喜欢的话,我们也不会勉强。”
也许是因为那句“不会勉强”令他有所松动,僵持了好一阵,程少颐还是回到了客厅。
程母赶紧拿过手机,调出相册给他看。
“这个是林家小粤的表妹,今年才大学毕业,据说她的画廊马上要开业了,人漂亮吧……还有这个,上次慈善晚宴的主持人,和她聊了几句我才知道,她母亲同我是校友呢,真是缘分,人特别懂事识大体……哦对,昨天听说你范叔叔家的姑娘也回国了,我还没来得及联系呢……”母亲如数家珍,眉眼之间已寻不见两年前的紧迫。
程少颐缄默。
当年他们雷霆万钧地逼迫他与方晴结婚,现在回想起来,应是情势所逼。如今他顺利继任,程少凡又被架在巴黎,很多事都可以放慢脚步。
程家能有今天,还是多亏了方晴。
如果不是她在婚礼前夕一反之前配合的常态突然落跑,程少颐大抵已被众人强行推上了神坛。这两年,程家和方家的婚事虽然黄了,但两家人却走得愈发近了。不论程少颐曾有过什么打算,门面上的过错方仍是方晴,想来方家明白这个道理,尽管嘴上不提,私下却十分用心地维护着两家的关系。
看了差不多十来张照片,程少颐的耐性终于耗光了,一把按住了母亲的手:“妈,不用看了,都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那你倒是说说看,究竟喜欢什么样的?”两年了,哪怕曾经的那个姑娘是他的一块心病,但人总该往前走的。
程少颐沉吟了片刻,好像真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程母屏息等待着他的答案。
良久,他终于开口了:“单眼皮的。”
“嗯……”刚才的姑娘清一溜儿大双眼皮,难怪儿子不喜欢,程母颔首。
“眼睛大的。”
“呃……”单眼皮还要大眼睛的虽然不太多,但找找总归有的。
“白的。”
“行。”这个最简单。
“还有……”程少颐顿了顿,看向母亲的眼睛,“傻乎乎的。”
程母一下子懵了,这算哪门子奇怪的要求?但面上总归还是得硬气:“好,我找找看,到时候有了合适的,你可不许再推脱。”
程少颐不置可否,起身上楼了。
听见他的关门声,刚才一直没说话的程父这才迟疑地转过头,困惑地看着自己的太太:“少颐说的……难道是熊猫?”
转天晚上,方晴约了程少颐在他家的会所喝酒。
因为堵车,他迟到了。
沿着旋转楼梯拾级而上,程少颐推开尽头包房的门,方晴含笑朝他挥手:“嗨,好久不见。”
“这么快就从上海回来了?”
方晴哼了一声:“不然你见着的是谁。”
“刚下飞机?”
“嗯,不想回家,就想到了你这里。”
侍酒师为他斟完酒退出房间,他才又开口:“看样子,这次也是白跑一趟?”
方晴的半张脸缩在高领毛衣里,一双明眸无辜地眨了眨:“那你那个前女友,是不是也还没有找到?”
程少颐吃了瘪,不说话了。
好像他们都不怎么会聊天。
方晴倒是无所谓,笑嘻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宽慰道:“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程少颐喉头翻滚,心中的苦涩无可避免地蔓延开去。
回到家,又是夜深。
大概母亲一时没有找到合适的相亲人选,今夜大厅内空空荡荡,无人等着他回来“选美”。
他顿时松了口气。
上楼,一个人在房间里枯坐了一阵,才拿了换洗衣物去浴室洗澡。
酒后人多少有点儿恍惚,他莫名想到了很多年前。
很多年前,他还那样年轻,童岸也还是个刚成年的小姑娘,他因为她身上淡淡的酒香气决定跟她在一起,她却对他的决定战战兢兢,以为不过是场好梦。
是某个清晨,她掐完自己又将他掐醒,见他眼底有怒意,嗫嚅着说:“你不要生气啊,我只是觉得现在太幸福了,幸福得好像是假的,所以想证实一下是不是自己在做梦……””
她那个胆怯的样子真讨人喜欢啊,程少颐想着想着,喉咙深处逐渐盛满了哽咽。
原来许多事情,要时过境迁之后,才能在心底得以澄清。
年月深深,当日他以为淡薄的情意,经年累积起来,竟是如此深厚。
程少颐半倚着浴室门,静静地凝望着床头那盏亮着的台灯。
如果命运能再给他一次机会,他是说如果——
这一次,他一定会牢牢抓住她,永远不再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