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海中一闪而过那夜的画面,童岸使劲摇了摇头:“可能是这几天变天变得太快了,一时间没适应。”陆子昂没说什么。路上经过新光天地,他却把车开进了停车场。童岸这才意识到不对:“不是去医院吗?”“一会儿再去,先去给你买条围巾。”童岸低头一看,才发现刚才匆忙,外套里面只穿了一件圆领针织,脖子上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车都开到这里了,总不能说不去,她只好跟在他身后。商场里灯火辉煌,光可鉴人的地板晃得她头更晕了。
因为,她不爱我。
“我爱你。”他喃喃着。
那一瞬,童岸感觉天灵盖被一道惊雷狠狠劈开了,眼前漆黑一片。努力竖起的防线轰然间坍塌,却不是因为欣喜,而是愤怒。
还记得她曾为了这句话,等了又等,等到蜡炬一寸寸燃灭成灰,等到眼泪一滴滴凝成了琥珀。
然后她终于放弃了等待。
她放弃了等待,他却毫无征兆地开口,说爱她。
还是一句醉话。
兴许是怒极,她嘴角反倒弯起了细微的弧度。
眼前的这个人,现在将整张脸都嵌在她的肩窝,连同身体的重量。
她一时没有动,他便肆无忌惮地伸出了手,手指穿过她的长发,环抱住她的肩。
酒气顺着沉重的呼吸泛滥开,包围住她,她周身骤然僵硬。
无尽的冷风扑打在她的脸上,慢慢的,她清醒了过来,抬起手,狠狠将他推开。
其实她的力气并不大,但对于一个酒劲上来的人来说,却尤为致命。程少颐被她推得整个人栽倒在一旁,像一棵冻得硬邦邦的蔬菜。
她垂下头,长长的睫毛似覆上了一层冰雪,微微颤抖着:“这一次,你又把我当成了谁?”
听见她呓语般的声音,程少颐终于缓慢地抬起了下巴。
他漆黑的双眼中满是空茫,明明神态像在思考,却因为大脑无法运作,久久没有回答。
这一次,童岸终于笑了出来。
嘲讽而怜悯的笑容,不是为他,而是为自己。
她转身要走,却突然感觉左脚被什么东西绊住了。低下头,才发现他居然抓着自己的裤脚。
这个人,明明一个字都不说,却不忘阻碍她的去路!
好不容易平息下来的怒火重新燃烧起来,她蹲下身,死命想把他的手扯开。却不想到他抓得那样紧,她尝试了好几次,一个手指一个手指地去扒,才总算摆脱掉他的束缚。
她恶狠狠地瞪着他,见他冻得发白的嘴唇轻轻翕动着,像想说些什么。
仿佛有刹那失神,然而忽然间,一阵冷风刮了过来,她冻得一个哆嗦,分神紧了紧衣服,再去看他,竟已闭上了眼睛。
她被他的这个反应吓了一跳,赶忙去摸他的鼻息,感受到温热而急促的气息喷薄在自己的指间,才狠狠松了口气,整个人一下子瘫坐在了地上——
原来只是睡着了。
童岸就那样安静地看着他的睡容,看了很久。
不远处的路灯亮着微弱的光,暖黄的灯光映亮洁白的雪地,她的眼睛一下子被雪光与灯光同时刺痛。
先不考虑他在做什么,她又在做什么?!
难道真要守着这个一滩烂泥似的醉鬼坐到天亮?
陡然间,她清醒了过来,松开拽着他衣领的手,站起了身。
搓了搓快冻僵的手,童岸刷卡,回到了大厅。
呼啸的风声戛然而止,世界重新温暖起来,她伸手,摁下电梯按钮。
回到公寓,她给保安处打了一通电话:“你好,三栋大厅门口疑似有喝醉酒的人倒在那里……嗯,麻烦你们尽快处理,谢谢。”
做完这一切,她再度关机,走进了浴室。
窗外大雪如絮,簌簌降落。
她擦着头发走出来时,见着的便是这一幅银装素裹的盛景。
奇怪,竟感觉前所未有的平静。
但睡意却的的确确彻底消散了。
她坐在梳妆台前吹头发,模模糊糊想起那一年,她站在摩天轮上,一遍又一遍喊,“程少颐——我爱你!……好爱你!……爱死你啦!”几乎声嘶力竭。
为的不是得到今天的这句。
绝不是。
天快亮的时候,童岸终于勉强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时,已是日落时分。
感觉头昏昏沉沉的,她隐约意识到自己可能是发烧了。换衣服去附近的药店买了一支体温计量了量,38.2度。
又打车去医院打退烧针。
等再回来,天都黑透了。
一个周末居然什么事都没做,就这样过去了。
她怅然地躺在床上,翻出手机,这才发现下午保安处的人好像试图联系过她,但当时她在拿药,没听见。
现在看到未接来电,又觉得没必要再打过去了。
知道他没事就行了。
她擦了擦眼角,翻身闭上眼,睡觉。
雪断断续续下了两天,天与地仿佛一夕之间都白了头。
第二天清早要出门时,童岸才想起一件极为重要的事,那就是自己的车根本没开回来。
她懊恼着,正要跟酒庄的工作人员联系帮她找人换胎,没想到电话响了。
是庄晋。
他怎么会这么早找她?她纳闷地按下接听。
“听说你把车丢在了酒庄,怎么,打算锻炼身体,步行上班?”
她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你回来了?”
“昨晚的飞机。”
“那……你现在在哪呢?”
“万汇。怎么,今天不上班?”
“我马上就出门!”
飞快地瞄了一眼时间,童岸要挂电话。
“等等——”庄晋叫住她,“你声音怎么听上去瓮瓮的?”
“昨天发烧了,今天已经好多了。”童岸急匆匆地换着靴子,“我这就下楼打车。”
从公寓到万汇酒庄的出租费简直贵得让人肉疼,不过庄晋回来了,童岸的心情到底晴朗了许多。
付完车费,她转过身,就看见庄晋远远地朝她走了过来。
“也才没多久不见,你怎么憔悴了这么多?”庄晋上上下下打量着她。
童岸被看得有点儿发窘,敷衍道:“不是感冒了嘛。”
他锐利的目光扫过她略显浮肿的双眼:“说吧,怎么又哭哭啼啼的了?”
明明昨晚只哭了一小会儿,抵不住头晕一早睡了,没想到这都能被看穿。
童岸嘴硬:“你眼神不好。”
“噢?我看错了?”庄晋笑了一下。
她点头,胆更肥了:“没错,你年纪也大了,偶尔难免老眼昏花,不怪你,我能理解的。”
庄晋被她的假正经逗笑了:“好了好了,是我的眼拙。”
恰好林粤过来,问庄晋要不要尝自己买的新茶,看童岸和他在聊天,于是叫她晚上一块儿吃饭。
童岸顿一下,还是干脆地答:“好啊。”
反正下班后也没有别的安排。
但没想到快下班的时候,童岸临时发现记录的数据出了一点问题,她不得不再去检查一遍。
让林粤和庄晋干等着也不是事,她让他们先走。
“你的车胎换好了?”林粤问。
“萧阳已经帮我联系好让人过来修了。”
林粤颔首:“那你待会儿自己过来啊,我把地址给你。”
目送他们的车离开酒庄,童岸才折回酒窖加班。
童岸也没想到,会一下子忙到快九点。
这个时间点实在尴尬,他们那边晚饭估计已经吃完了。
琢磨着打个电话说自己就不过去了,手机倒是自个儿先响了起来。
不过来电的不是庄晋,也不是林粤,而是酒酒。
酒酒……
童岸呆呆地拿着手机,人一时间有点懵。
依稀记得上次在咖啡店时,酒酒好像问过她,如果今后她找自己,是否愿意见她。她当时说了句“当然了”。
某种意义上,她不算是敷衍她,但这么突然的联络,她还是有些惊讶。
手机响了好一会儿,她才接起来。
清了清嗓子,尽量让声音显得轻快:“酒酒吗?”
“欸,是我。你人在酒庄吗?”
“在的,怎么啦?”
“我今天醒来没事做,就开着车到处晃悠,一不留神就开到万汇附近了,要不我来找你吧?你现在有空吗?”
明知没人会一不留神开这么远,童岸还是微笑着没有拆穿她:“我刚忙完,现在正好没事,要不你过来吧。”
“好咧,”酒酒听上去像松了口气,“那我就停车了。”
然后童岸隐约听见电话中车熄火的声音。
原来酒酒就在酒庄外面。
她怔了怔,整个人顿时再度紧张了起来,酒酒来找她,难道是关于程少颐?
事实证明她多虑了,酒酒的确是来找她玩的。
先是参观了酒庄一圈,又在她的房间摸摸看看了老半天,居然一个字都没有提到程少颐。
反倒是童岸时时刻刻提着一颗心,看上去未免有些心不在焉。
想听到,又不想听到……这种矛盾的心情,她自己也不能理解自己。
酒酒乖巧地坐在她的床沿喝她倒给她的果汁,一双腿轻轻晃荡着:“对了,你最近还有没有休息日呀?”
“没有意外的话,周末可以休息。”
“那太好了!”酒酒双手捧着杯子,一脸期待地望着她,“要是你休息日没有别的安排的话,可不可以陪我去一趟雍和宫?”
“雍和宫?”
“嗯,你之前有去过吗?”
“没有,”童岸摇头,“来北京之后,我连故宫都还没有去过。”
“你没去过故宫?”酒酒颇惊讶。
“不是不是,我小的时候,和爸爸去过……”说到爸爸,童岸脸上似闪过一丝淡淡的忧伤,但很快,又重新露出了笑容,“如果到时我没事的话,可以陪你去,听说雍和宫很美。”
酒酒听罢,开心地点头:“那我们说好了啊。”
窗外又飘起雪,扑簌簌的,像柔软的鹅绒,又轻又柔。
她们不约而同地转过脸,安静地看了一会儿。
酒酒的声音忽然钻入她的耳朵,很轻:“对了,我好像有了喜欢的人了……”
童岸怔忡了很久,才慢慢转过脸:“……谁?”
酒酒怅然地笑了:“一个不能喜欢的人。”
感觉心跳漏了半拍,她迟疑着又问了一遍,声音微微颤抖:“……谁?”
酒酒这次终于转过了脸,向她伸出小拇指,小声说:“如果你发誓,不告诉任何人,我就告诉你。”
她犹豫了片刻,还是伸出了手指。
酒酒深吸了口气,钩住:“……慎安的哥哥。”
童岸顿时呆住了。
心底的那块大石头砰一声落了地,童岸的脸颊渐渐烧得滚烫——
她刚才究竟在想什么?!
她是不是疯了?
在酒酒开口前的那一秒,她竟然感到了恐惧,她害怕听到那三个字。
还好酒酒没有注意到她的异常,只是感叹:“说出来的感觉真好啊,这些天,总感觉自己快要被憋疯了。”
她说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握住童岸的手:“谢谢你,能听我说这些。”
童岸茫然地点点头,又摇摇头,心中慢慢被一种钝痛填满。
没想到送走程酒酒后没多久,昨天退下去的又卷土重来了。
她眼皮沉得不行,写好解释失约的微信发送给庄晋后,倒头便睡着了,也没顾得上看他回了什么。
再醒来时,竟然已经过了上班的时间点。她吓了一跳,连忙翻身下床洗漱。
简单收拾好,推开门,才发现门外杵着个人。
“嗨,早上好!”陆子昂像故意逗她似的,还故意晃了晃手腕上的表。
童岸当然知道时间,都十点过了。脸倏地一红,讪然地挠了挠头:“你怎么来这里了?”
“怎么,你没看Louis的消息?”
“什么消息?”
她这才想起去看手机,果不其然,庄晋昨晚清清楚楚说了,明天陆子昂要过来酒庄。
“我昨天睡着了……”
“他说你发烧了?”陆子昂自然而然伸出手,探了探她的额头,“好像是有点儿低烧。走吧,我送你去医院看看。”
“不行,”她微微低下头,避开他的视线,“我还有好多事情得做。”
“再重要的工作,也不及身体重要。”他义正言辞。
童岸没说话。
陆子昂笑了一下。
“放你回国,可不是要你来勉强自己的。林粤那里我跟她说就好,听话,和我去医院看病吧。”他语气稀松却坚决,搞得她更不知道怎么拒绝了。
就这样,她被陆子昂稀里糊涂地拖上了车。
“安全带系好了吗?”他偏头询问她。
童岸认真地点头。
陆子昂被她呆呆的表情逗笑了,忍不住感叹:“怎么每次我来中国,你都在生病。这次又是怎么回事?”
脑海中一闪而过那夜的画面,童岸使劲摇了摇头:“可能是这几天变天变得太快了,一时间没适应。”
陆子昂没说什么。
路上经过新光天地,他却把车开进了停车场。
童岸这才意识到不对:“不是去医院吗?”
“一会儿再去,先去给你买条围巾。”
童岸低头一看,才发现刚才匆忙,外套里面只穿了一件圆领针织,脖子上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
车都开到这里了,总不能说不去,她只好跟在他身后。
商场里灯火辉煌,光可鉴人的地板晃得她头更晕了。
陆子昂将她领进其中一家,让她选。
她想了想,没有拒绝,最后是挑了一条的淡粉色的羊绒围巾。
直到结账的时候,她才按住他的手:“我自己来。”
陆子昂捏着卡,微微抿唇,不说话。
意识到一旁的导购正八卦地盯着她们,她才不甘心地放下了手,低声说:“谢谢。”
陆子昂的脸上总算重新有了笑容,刷完卡,两人往地下停车场去。
无功不受禄,童岸的心情有些复杂。
好不容易到了医院,挂完号,她在内科诊室门口坐着等。
陆子昂去接了一杯热水,递给她:“捂捂手吧。”
她接过来,舔了舔嘴唇,刚想开口说话,就听见他说:“我喜欢你。”
声音不大,却还是引来了旁边老太太侧目。
老太太看她的笑容温柔而期许,她愈发窘迫,连忙低下头,没说话。
其实陆子昂表白完也有些后悔,觉得时间地点都不对,太唐突。
可她的反应,又令他觉得很可爱,隐隐有些高兴。
见她迟迟没有答复,他清清嗓,温柔道:“你现在回不回答我都没关系,但我有追求你的自由。”
被他这么一说,童岸的头埋得更深了,隐约能看见绯红的脸。
陆子昂的心情一下子变得非常愉悦,听见医生叫她的号,才轻咳了一声:“你先进去吧,我在外面等你。”
结果童岸又挨了一针。
不过烧差不多是退了,陆子昂总算放下心,这才说:“我明天的飞机回去。”
她张张嘴,刚想说要去送他,他已打断她:“不用来送我,先养好你的病。”
她默默噤声,想了想,问:“你有没有什么喜欢的小东西?”
他目视前方,淡淡道:“怎么,这么快就想着还礼了?”
被拆穿了心思,她不好意思地望向窗外。
他不经意地偏头看了她一眼:“真想送我也不拦着你,不过别偷懒,自己琢磨。”
她惊讶地转过脸,刚好撞上他的目光。
不知怎的,竟想起了刚才医院那一幕。
他说,回不回答他都没关系。
真的没关系吗?可这明明不是她的风格,以前的她,不是这样的。以前的她,什么都泾渭分明,绝不拖泥带水。
她微微抬起头,想说话,陆子昂的电话却响了。
他接通蓝牙耳机,跟对方快速地交谈着,等他挂了电话,再回头看她,童岸已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她这才注意到,他的眼睛是浅浅的棕色,像漂亮的琉璃珠。
而这两颗剔透的珠子,仿佛能映照出她内心的全部情绪:“你真的不必急着回答我,就当给我一点儿时间。这对我来说,才公平。”
陆子昂是第二天一早的飞机,童岸按照约定,没去送他。
稀里糊涂忙过了一周,周末回到公寓,她才记起前些天和程酒酒的约定。
好在酒酒比她记性好多了,也积极多了,周日一大早,便打来电话:“我起床了,吃过午饭来接你好不好?”
童岸迷迷糊糊睁开眼,发现窗外大雪初霁,阳光明净清澈,风流云轻。
又是新的一天。
没想到哪怕只是寻常的周末,雍和宫仍烟火鼎盛。黄色琉璃瓦上的积雪渐消渐融,化作滴答答的雪水,落地无声。
童岸环顾四周,发现善男信女着实不少。无论老少,皆虔诚地四肢伏地,一拜二拜三拜。
原本人生许多事,便是不由心,不由己,只由天命。
她默默随酒酒取了三支香,去拜最高的弥勒檀木佛。
宝相庄严的佛祖,高二十六米,地上十八米,地下八米,是真正意义上的顶天立地。
跪在佛前的那一刻,始意识到自己渺小。
自始至终,她都只有一个卑微的心愿,那就是今年过年的时候,妈妈肯见她一面。
从雍和宫出来,酒酒见她情绪不高,非拖着她去逛街。
这几年,女人的购物活动几乎都挪上了网络,尤其是回国后感受到淘宝的便捷,童岸更没有心思与机会出来逛。
在西单溜达了一圈,两人都觉得没什么好买的,见影院马上有电影要开场,干脆买了爆米花可乐进去消磨时间。
影院里的暖气咝咝地吹在脸上,很舒服。因为片子不是专门选的,看了一阵,童岸才发现这是出稍显尴尬的喜剧片。看得出,演员们都特别卖力,就是剧本不那么好,整个影院的观众都提不起劲儿。
童岸安静地嚼着爆米花,竟慢慢开始走神。
说起来,自上次就那么把程少颐丢在公寓门外后,已有一段时间没见过他了。
酒酒言而有信,从不提他,她也就佯装完全记不起有这么个人,但她心里清楚,不是这样的。
还记得小时候她爱吃鱼,却总是被鱼刺呛着,爸爸就拿醋喂她,说醋能融化鱼骨。
她谨记在心,每次再吃鱼,虽心有余悸,还是会怀抱侥幸,至少有醋。
直到有次呛得狠了,醋也不管用了,她被送去医院取刺。
那疼痛的滋味,她到现在都还记得很清楚。
那之后,她就再也不吃鱼了。每次一见有鱼端上来,便觉得有什么卡在了喉咙里,吞也不能,咽也不能。
而程少颐,某种意义上就像那根不存在的鱼刺。
电影散场后,差不多到了饭点,酒酒嚷嚷着要带她去吃最喜欢的那家涮羊肉。
羊肉是北方人的喜好,她没什么感觉,但酒酒执意,她不好意思拒绝。
车在路上堵了老半天,才开到那家老店。
不大的店面亮着暖黄的灯光,看上去就觉得温暖。不多会儿,黄铜涮锅端了上来,奶白的汤里飘着墨绿色的韭花,光看着,就令人食欲大开。
酒酒先给她夹了一筷子羊肉:“虽然我常年都在国外,但每次冬天回来,都要来这里吃一顿涮羊肉。”
她理解地点头:“就像我每次回绍兴,都要吃一大份干菜焖肉。”
“那你今年过年也要回去吧?”
“是啊。”
“什么时候走?”
“还没订机票。”
“那得赶紧了,没多久就过年了。”
店里人声鼎沸,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谁也没留心酒酒的手机响了。
结完账出来都九点多了,酒酒刚才喝了不少酒,童岸耐不住她的软磨硬泡,也陪着喝了些。现在叫了代驾,两人正在路边搓着手,等师傅过来。
没过多久,酒酒的手机又响了。
她以为是师傅,顺手接起来:“喂,师傅,您好,到哪里了?”
童岸一开始没在意,渐渐的,发现她脸色变了,迟疑了片刻,问:“……怎么了?”
她捂着听筒,面色为难:“会所那边好像有人喝醉了闹事,哥哥处理的时候,受了点儿伤,我得赶去医院看看。”
童岸愣住了。
刚好代驾师傅到了,费解地看着二人:“是现在走吗?”
酒酒忙不迭说“是”,报了医院的地址。
童岸迟疑地站在路边,一时间不知该上车,还是打车。
仿佛洞悉她的心思,酒酒连忙抓住她的胳膊,扶额叹道:“怎么办,我头有点晕,想吐……”
她半个身体的重量架在她身上,看上去随时都会倒下去似的。
童岸吓得赶紧搀住她:“那……我送你到医院再走。”
车开得很快却很平稳,霓虹灯的光映在窗玻璃上,隐隐绰绰。
不得不说,酒酒还真是个敬业的演员,一路上时不时哼哼两声,一会儿嚷嚷着口渴,一会儿把窗户放下来,说恶心想吐。
不过她吐是没吐出来,倒是偶尔灌进来的冷风,让酒后微醺的童岸清醒了几分。
只到楼下,她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握成了拳头,在心中告诫自己,绝不能再僭越半步。
师傅在停车场停了车,童岸搀扶着酒酒走进电梯。
“去几楼?”
“二楼。”
她先按了“2”的按钮,又接着按了个“1”。
酒酒看见,眼光一亮,几乎将整个身体都挂在她身上,吊着她的胳膊细声呻吟:“呃……不行,我又想吐了!”
眼见电梯在一楼停下了,她怔了征,想狠心推开她,最后手抬到一半,又咬牙作罢。
不是没看出她在演戏,尽管她已经很卖力了,但她的酒量,当年她在波尔多就已经见识过,岂是今天这些能够放倒的。
但心中那些黏腻的复杂情绪,却令她没法在第一时间拆穿她。
“嘀”一声,二楼到了,两人不约而同地暗松了口气。
酒酒拽着她,想出电梯,却发现她迟迟不动,不由侧过头看她。
童岸对她淡淡一笑。
那一笑饱含太多,酒酒一愣,不好意思地垂下头:“你真不去了么……”
她没回答,只善意地提醒她:“你快过去吧。”
“可是……”
眼见电梯门真的快合上了,酒酒不死心地伸出脚,抵住门缝:“你再陪我一会儿,就一会儿,我真的头晕,不骗你。”
“……”
不过僵持的数秒,童岸再抬头,便看见一个左手缠着白纱的人正杵在电梯门口,看着她们。
是程少颐。
他没穿外套,只套了一件高领毛衣,除开受伤的那只衣袖被高高挽起,形容颇有些狼狈,但脸色看上去还不算太糟。
她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竟可耻地安了心。
酒酒回过头,也看见程少颐,微微一愣:“你怎么在这里?”
“准备下楼去买杯咖啡。”
“都伤得这么严重了还喝哪门子咖啡?”酒酒说着,飞快地朝他使了个眼色。
程少颐却无动于衷。
酒酒气得想跺脚,对这种笨哥哥,她是真的绝望。
四下静寂,忽然间,程少颐开了口:“酒酒,你先出来等我。”
“什么?”酒酒尚沉浸在怒其不争的郁卒中,半晌才反应过来,忙不迭说“好。”
她快步走出电梯,程少颐即刻走进去,密闭的狭窄空间,童岸连应变的时间都没有。
又愣了一会儿,童岸主动按了电梯按钮:“你是不是还有什么想说的?干脆我们这回就一次性讲完吧。”
急诊室门外刮着大风。
童岸耐心地一边搓手,一边等他开口。
“那天我喝醉了,本想第二天去酒庄找你,结果公司临时有急事,需要我出差,今天下午才回来,结果没想到又遇到这种意外……对不起……虽然迟了很久,但,对不起。”
他不确定地看着她,目光闪烁,像在等她的回答。
树影裟裟,偶尔能听见急诊楼里传来病人痛苦的呻吟声。
过了好一会儿,她漫不经心地低头朝手心呵了口气,这才缓缓抬起头:“嗯,我接受你的道歉。”
说完便重新闭上嘴,仿佛十分不愿意再继续同他交谈。
空气渐渐变得凝滞,但两个人却没有谁有要先离开的意思。
童岸仰起脖子,安静地望着头顶那盏路灯,那些橙黄色的光线,仿佛一霎间化作了无数飞溅的星光。
她慢慢地呼吸着,一点一点的,把那些委屈的、酸涩的泪意,统统成功的憋了回去。
已经是深冬了啊,都说雪融化了就是春天,真正的春天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到来呢?
等到平复好心情,她才再看向他,努力微笑:“那没别的事我就先走了啊,你记得好好保重身体。”
她说着,朝他挥了挥手,转过身。
走了几步,她像想起什么,突然又回过了头:“对了,你为什么不告诉她,你爱她呢?”
她的声音不大,但他却听清楚了。
因为听得很清楚,他才认真地凝望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答道:“因为,她不爱我。”
说罢,程少颐是笑了笑。
那个落寞的笑容令她微微心口发紧,她匆匆别开了脸:“……胆小鬼。”
程少颐没再说话,目送着她的背影走出医院大门,这才折回二楼。
明亮的走廊里,程酒酒抱着一双手,上下打量着刚走出电梯的程少颐:“哥,你再这样磨磨蹭蹭,嫂子就真跟人跑了啊。”
他眼眶还有些红,抬头看了酒酒一眼,没作声。
酒酒被他的无动于衷气坏了:“我可是听说了,人家都从法国追过来了。”
“我知道。”林粤前几天就跟他提过了。
但他什么都没再说,径自往前走去。
酒酒不明所以,跟在他身后继续追问:“你都知道,还在这里干站着,什么也不做?”
程少颐忽然停住了脚步,转过头:“酒酒,你还会想慎安吗?”
没想到哥哥会这么问,程酒酒明显呆住了。
良久,她吸了吸鼻子,轻声道:“会啊,偶尔还是会想起他。起初那一年是真的难过,说每天想他也不足为过。但慢慢地,也就逐渐强迫自己往前走,直到走了很久很久,有一天才突然发现,原来他占据的那个部分,已经被别的东西填满了……”
她说着说着,心头一凛,惶惶地抬起头:“哥……”
程少颐什么都没说,只是怜惜地摸了摸她的头。
时间是毒,时间也是药。
起初他能那样坚定地相信有朝一日能找回她,是因为没有见到现在的她。
见不到她,就感受不到时间的力量。
见到了她,才开始对时间的恐惧。
她没有任何理由,还爱着他。
只要她不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傻瓜。
程少颐回观察室拿回了外套,招呼门外的酒酒:“我们回家吧。”
“哥,你真的放弃了?”
程少颐偏头看了一眼窗外寂寥的夜色,什么都没说,快步走进了电梯。
没想到今夜程家会如此热闹。
酒酒推开门,就看见双亲正襟危坐地等在大厅里,像有什么重大消息要宣布。
水晶灯流泻的光线映亮二老的脸庞,程母的脸上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程少颐心中有数,找了个理由把酒酒支上楼,自己主动走了过去。
“少颐。”程母叫他。
“嗯。”
她适时地把手机递过去:“按你的要求,找到了。没想到你范叔叔的女儿,刚好也是单眼皮呢。”
“什么?”他一时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提过要求,他那时说的,只是童岸而已。
女人的照片还是摊在了他眼前,他略略瞥了一眼,摁灭了手机。
“不用了,我有喜欢……不,爱的女人。”
程母震惊地瞪了他好久,才清了清嗓子:“那也行,什么时候带回来给我们看看?”
程少颐神情疏淡:“她不喜欢我。”
“什么……怎么会有人不待见我儿子?”
程母脸上的笑容渐渐变得有点儿僵,三人面面相觑,程少颐从容开口:“嗯,因为我曾经狠狠伤害过她。”
程父眼中蓦地闪过一道精光,良久,起身,负手背对着他:“少颐,答应我,别再做蠢事,我不会允许的。”
程少颐却镇定依然:“对不起,我没法答应您。”
童岸接到范一嘉的电话时,正和唐婉在九华山庄泡汤。
外头寒风凛冽,这里却雾气氤氲,犹如人间仙境。
唐婉订的是四合院私汤,两人说好了在这儿住一晚,享受难得的闺蜜夜。
华灯初上,莹莹的黄色灯光照得温泉水波摇晃,童岸换好了浴袍,拿出提前准备的红酒斟上,刚要递给唐婉,手机却响了起来。
“谁啊?”唐婉问。
童岸瞥了一眼:“一个看展时认识的朋友。”
“看展?”
童岸比了个手势,意思是稍后再回答她,转身接起电话:“一嘉?”
“是我,小岸,你现在有没有空啊,我有点事儿想跟你商量!”
“现在不太方便,我在小汤山……”
“你去泡汤了?”
“对,今晚住在这里。”
“啊,那我微信跟你说吧!”
童岸说了声“好”,这才挂掉电话。
没想到浴池中的唐婉仍然双眼放光地盯着她:“看展?认识你这么多年,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这个爱好。”
“就是一场普通的摄影展。”童岸含混道。
“噢?”唐婉微微眯起眼。
温泉腾起的热气扑在童岸的脸上,她的脸颊越来越红,心事一下子就泄了底:“……是程酒酒的摄影展。”
唐婉一愣,没再继续追问。
半晌,她端起酒杯:“喝酒吧。”
童岸也默默地端起酒杯,手指顺势点开手机上的消息提示,然后整个人都呆住了。
程少颐的照片赫然显示在屏幕上,范一嘉一条接一条的消息紧随其后——
“虽然本姑娘瞧不上相亲,但他还蛮帅的,你说这回我要不要破例见一下?”
“嗯……快跟我说,你觉得他长得怎样啊?”
“啊啊啊给我一点意见啊!”
“……人呢?”